梁衡散文 | 永远的桂林

永远的桂林

桂林山水实在是一个老而又老的题目,人们却总在不停地谈论,可见它的美丽不减,魅力无穷。因为人们还看不够,还没有把它弄明白,就要来欣赏,来探寻,并在探寻中获得美的享受。每年大约有一千万左右的人从世界各地到桂林来,就是为了看这里的山,这里的水,这里的石头。这几样东西哪里没有?但这里就是与别处不一样,美得让人吃惊,美得让人心醉。

文人墨客艺术化了的溢美之词且不去说,陈毅的题词倒是一句大实话:“愿做桂林人,不愿做神仙。”一个外国元首看罢桂林后说:“上帝用第一个七天造了亚当、夏娃,用第二个七天造了桂林,下一个七天真不知还要造什么。”外国人信上帝,中国人信神。神也好,上帝也好,反正说不清的事情就先交给它。桂林确实是美得说不清。

新年刚过有桂林之游。我们先是乘船顺漓江由桂林到阳朔。水面清浅,浅得让你不敢相信,坐在船上能看见水里的石头。因为水浅,不起波,水面就平得像一面镜子。这么浅的水,却能漂得动这条百十来人的船,也亏了这水的平静,船是平底用不着多吃水,就像一块木片似的,稳稳地漂。这首先就让你感到很亲切,既不野,也不险,据说从桂林到阳朔八十公里,落差才只有三十八米。江面上偶然漂过几个竹筏,是七根竹子扎成,筏上总有一位渔翁,横一根竹篙,携两只鱼鹰。远看去绿波埋脚,人好像直接踩在水面上,神话里的八仙过海、观音出水大概就是学的这个样子。这时两岸的山就在水边稀稀疏疏地排开来,山头没有北方那样尖的峰或顶,总成一个柔和的弧,从平地突然钻出,像圆圆的馒头,像立起的田螺,虽在冬季还是披满草树。

山,隔不远就一个,临水而立,随着水的弯弯千媚百态。这山并不高,一般也就四五十米。所以在船上什么都可以看个清楚。看山间的树,树间偶尔露出的红叶;看石头,石上的纹路,还有那些不知何时留下的摩崖题字。就像在城里的马路上闲走,看两边的高楼,谁家的阳台上晾着一件好看的衣服,谁家新漆了一扇窗户。江水贴着山根轻轻地转,说轻是轻到不知是流还是不流,没有浪,没有波,甚至没有涟漪。其实这水是专来为山做镜子的。你看水里的倒影,一丝不差,是几何学上标准的对称体。船过杨家坪,有山名羊角,那水里也就真的浸着一只大羊角。随着水的左曲右折,每一个山头就可以一个一个前后左右地看,还可以镜外看了镜里看。山水向来是叫人豪迈、叫人昂扬洒脱的,今天却像一件工艺品直跳到你的手上,叫你赏,叫你玩。梳妆江畔立,顾影明镜里,为君来不易,叫您恣意看。辛弃疾词:“我见青山多妩媚,料青山见我应如是。”这里山也不阳刚,水却更阴柔,秀得很,也嫩得很。在这里你是无论如何也吼不得一声,喊不得一句的。

过杨家坪不久,有半边渡。那是因为山一时向河边走得太近,将脚泡到了水里,人贴岸行走便断了路,还要搭几步船。说是渡船却又不来对岸,渡了半天却还在那一边继续走路。这时正有一帮小学生放学,像群羊羔撒欢,直颠得河中的树影乱颤。正当野渡无人舟自横,四五个小不点飞身上筏,一个稍大一点的就自觉殿后,竹篙一点,“唿哨”一声,红领巾便迎风燃起五六团火苗,眨眼就飘到了路那一端。河这岸有几个女子在浅水处的石头上捶衣,孩子在草窝里嬉戏,背后稍远处有农夫在耕地。因是冬末,没有常见的漓江烟雨,平林漠漠,景色清明。岸边不时闪过一丛丛的凤尾竹,竹后是农家袅袅的炊烟。往前方眺望,群峰起伏,如一队行进的骆驼,隐约驼铃在耳。回首来处,水天迷茫,山峰相连相叠,如长城的垛口,回环不绝。站在船上,我不时冒出这样的念头,这是真山真水吗?在北方,人行山里几天几夜出不去,不知道要钻多少一线天、扁担峡;车行山里,跃上峰巅,倒海翻江。而这山水却奇巧如盆景,美丽如童话。说是盆景,却是真的山水、树木;说是童话,我们又真真切切地置身其内。事物每当真假难分时,就像水墨画洇润出一种迷蒙的美,像无题诗传达着一种说不清的意,像舞台上反串后的角色透出一种新鲜与活泼。这是我初读桂林的印象。

上岸之后我们乘车从旱路往回返,这时没有了水光掩映,却又多了满野的绿风。路边的小山一个个兀立平野,近看像一座座圆头碉堡,像一个个麦垛。山不高,满头都披着茸茸的草树,恨不能停车伸手去摸摸它,或者一头扎到草堆,重做一场儿时的美梦。同车的一位青年朋友说:“原来世上真有这样的山。小时候认识了象形的‘山’字,总也找不到想象中的山,今天才算解了这个谜。”大家都哈哈大笑。这些“麦垛”大大小小地交错着,淡出淡入,绿枝蒙蒙,像一团团春风刚梳妆过的杨柳,远到天边就只剩下一痕痕绿色的曲线。我们是专门驱车去看月亮洞的,那实际上是远处的一座山峰,中穿一洞,这洞又被前面的山所遮掩。车子前行就渐渐看到一眉弯月,月亮由亏到圆,灿若小姑娘的笑脸,再行又渐为轻云所遮,如月食之变。那年美国总统尼克松来游,大声叫绝,非要上山去探个究竟。这本是苏州园林中惯用的“移步换景法”,不想大自然却早有创造在这里等着。

第二天我们又在城里看了一天山。城里看山,这本身就是一个新鲜话题。都市里怎么能有山?有也只能是公园里的假山。那年我在昆明登龙门,看到城近郊有那样的真山已是大吃一惊,不想这桂林却有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山头直跑到城里的马路边,钻到机关的院子里,蹲到人家楼前的窗户下,或者就拦在十字路口看人来人往。孤山、穿山、象山、叠彩山、骆驼山、独秀峰,就这样真真切切地和人厮混在一起,桂林人每天上班下班,车水马龙绕山走,假日里则摩肩接踵,在山坡上滚,山肚子里钻,相处久了连山也都有了灵气。

桂林·象鼻山

最有名的是象鼻山,城边水旁一个四脚稳立的大象,长长的鼻子直伸到水里,水下又有一个同样的象。骆驼峰,就是一峰蹒跚西行的长毛驼,连背上的两个驼峰、前伸的鼻子和旅途劳顿的神态都惟妙惟肖,人说这是世界上最大的骆驼。这些山大都被改造成公园,真山真水,当然比景山、颐和园要好看得多。桂林的山中皆有洞,洞大不可言。我只上到穿山的一个洞里,传说这是伏波将军一箭射穿的。洞内可坐数百人,有石桌石凳,夏天退了休的老人就在这里下棋、打牌做神仙。这洞的上面又还有同样的一层。除了上山看洞,还可入地看洞。资格最老的当然是芦笛岩。在这个地下龙宫里,竟都是些石笋、石柱,石的瓜、果、桃、李,石的狮、虎、猴、龟。有的奇石任怎样高明的大师也雕绘不出这样惊天地的杰作。我奇怪这里大至山,小至石,怎么都如此逼近生命,凝聚着活力?桂林这块地方真是从山水到草木,从天上到地下,让灵气窜了个遍,浸了个透。人杰者,百代出一;地灵者,万里难觅。今独此地,除了上帝的垂青,鬼斧神工,又能作何解呢?

不知为什么在桂林我总要想起苏州,它们分别是从自然和人工的两头去逼近美,都是想把这两头拉过来挽成一朵美丽的花。人不但喜美食、美衣,还讲究择美而居。一种办法是选一块极富自然美的地方安营扎寨,这就是桂林。另一个办法是把自己居住的地方尽量打扮得靠近自然,这就是苏州。人类本来开始像小鸟恋窝一样依偎着自然,向往自然。古代有多少僧道隐者为享松竹之乐而逃离都市。但是随着人力的强大,人类又开始排斥自然,他们建起了现代的都市,用钢筋、水泥、玻璃、铝合金重垒了一个新窝,但同时也就开始接受应有的惩罚。而我们在桂林却找到了一个答案,像桂林山水一样珍贵的是桂林人与自然相契合的精神,像桂林山水一样令人羡慕的是桂林人的生存环境,他们在尽情实现人的价值的同时,既不是如僧看庙般地媚就自然,也不是如上海、广州那样赶走自然,而是在自然的怀抱里把现代文明发挥得恰到好处,把自然的美留到极限,让人对自然永存一分纯真、一分童心,人与自然相亲相融。我才理解到陈毅所说,愿做桂林人,不愿做神仙。神仙虽好,没有烟火。桂林是一个有烟火的仙境,一个真山真水的盆景,一个成年人的童心梦。

梁衡

1946年出生于山西霍州,1968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。著名散文家、学者、记者、新闻理论家、政论家和科普作家。

代表作和入选教材作品有:《大无大有周恩来》《晋祠》《觅渡,觅渡,渡何处》《跨越百年的美丽》《壶口瀑布》《夏感》《青山不老》《把栏杆拍遍》《没有新闻的角落》等。

曾荣获全国青年文学奖、赵树理文学奖、全国优秀科普作品奖和中宣部“五个一”工程奖等多种荣誉称号。2018年12月,荣获第六届范敬宜新闻教育奖。

现任全国人大代表、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博士生导师、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、中国记者协会全委会常务理事、人教版中小学教材总顾问。

信息来源:桂林头条,作者:梁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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